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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全集〔明〕王守仁

(全四卷)

卷一 知行錄

知行錄之一 傳習錄上 知行錄之二 傳習錄中知行錄之三 傳習錄下 知行錄之四 公移一知行錄之五 公移二 知行錄之六 公移三知行錄之七 三征公移逸稿 知行錄之八 征藩公移卷二 靜心錄靜心錄之一 文錄一 靜心錄之二 文錄二靜心錄之三 文錄三 靜心錄之四 外集三靜心錄之五 續編二 靜心錄之六 續編二靜心錄之七 外集一 靜心錄之八 外集二靜心錄之九 誥命·祭文 增補·傳記·增補 靜心錄之十 序說·序跋增補卷三 悟真錄悟真錄之一 文錄四 悟真錄之二 文錄五悟真錄之三 外集四 悟真錄之四 外集五悟真錄之五 外集六 悟真錄之六 外集七悟真錄之七 續編一 悟真錄之八 續編三悟真錄之九 續編四 悟真錄之十 補 錄悟真錄之十一 世德紀 悟真錄之十二 世德紀 附錄卷四 順生錄順生錄之一 別錄一 順生錄之二 別錄二順生錄之三 別錄三 順生錄之四 別錄四順生錄之五 別錄五 順生錄之六 別錄六順生錄之七 別錄七 順生錄之八 年譜一順生錄之九 年譜二 順生錄之十 年譜三順生錄之十一 年譜附錄一 順生錄之十二 年譜附錄二

知行錄之一 傳習錄上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氾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門人徐愛書。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知亦須請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請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請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請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需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辯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辯?惟於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謬,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愛於是日又有省。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聖賢教人知行,正是安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即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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